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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情與道心
很多人皆以「為參禪開悟,故須有疑情。」但我卻認為是先有疑情,才須參禪求悟。所以因認知的不同,疑情便有真假之別。 所謂假者,以禪宗常云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。」故為參禪開悟而作意起的疑情,即是假疑情─拼命找些莫明其妙的話頭猛參,參了半天,仍是隔靴騷癢、風馬牛不相及爾。譬如『什麼是無?』或『狗子有無佛性?』等話頭,真如銅牆鐵壁,硬參不進去。假疑情,可能是自己胡抓的,也可能是不高明禪師亂給的。

當然,假疑情如能用「死抱棺材板」的心態,硬參不捨;最後也能弄假成真。不過,這過程太迂迴了;很多人未及此境界,便已出師未捷身先死矣!又假疑情最初只是修定,待至真疑情現起時,卻與原話頭不相干已。

假疑情既迂迴又不易得力,為何自宋朝以後中國禪宗卻偏用它呢?此但為末世眾生妄想太多,若直參禪也未必得力;故先用假疑情修習定功,再轉成真疑情。然而因為假故,更不容易上路。於是真疑情不發,假疑情不應;欲開悟,真是難上加難也。

於是我認為欲參禪開悟,還是應折回原點─從真疑情參起。至於什麼是真疑情?我們且以世尊出家成道的事例說明:
  1. 世尊因何出家:這大家皆知世尊為於四城門中見人生生老病死等人生苦相而震驚:為何所有的經教對如此重大的問題,卻只語焉不詳?為何周遭的人對如此切要的苦痛竟是如此的漠不關心?人生的苦從何而來?將何而滅?於是為探究此道,祂決定捨身出家。簡單講,祂乃為「疑情」而出家的。

  2. 外道定何以不究竟:佛出家後,首先跟隨外道仙人修定。雖然以祂宿世的善根因緣,不管是無想定、還是非想非非想定,祂都很快成就了。儘管外道師徒皆認定祂已得道了,祂卻自知此非究竟?為何不究竟?因為對祂的疑惑,諸定根本消釋不了。定,充其量只能逃避此問題而已,而不能從根本去解決這問題。

  3. 覺悟誰來印證:佛最後在菩提樹下,逆觀十二因緣而覺成佛道。然而此悟,誰來印證呢?後世禪宗皆謂:開悟與否,須有過來人為印證。然佛無師自悟,有誰能替祂印證呢?其實很簡單,疑情為祂印證。既此覺悟能圓滿消除祂原有的一切疑情,眾苦已滅盡,諸集已斷除,云何而非至道呢?
所以我倒認為:真悟是不須要印證的,假悟才須要印證。印證什麼?印證你沒有開悟呀!然為很多人常以未悟為悟,故須印證。(這也是為後世多參假疑情故!)
所以從世尊成道的公案,我們可說:「疑情是初發心之所在」。不是嗎?我們為何發心學佛,難道不也為世間有太多的煩惱在攪和,有太多的疑慮待澄清嗎?其次,疑情又是抉擇經教、善知識的憑鑑。為何我們覺得佛法較相應?為何確定某善知識講得較貼切?相應應什麼?貼切切什麼?只此梗梗於懷的疑情而已!甚至佛教裡三藏十二部經,有的論空,有的闡有,有的倡世間慈善,有的究出世解脫,我們又如何抉擇所欲深入的法門?這也必以疑情為先決的憑鑑標準。

因此我們絕非為參禪而尋求疑情,而是為先有疑情,才發心向道。然雖我們於聽聞經教或親近善知識時,疑情從未消逝過;卻只散而未凝聚。偶而提了又散,散了又提,故不能成片。其必待正參禪時,才能卯足全力,直搗黃龍。於是為已先薰習了諸多清淨的佛法種子,又能全力參究故,始有開悟的可能。因此我要強調的是:除非大悟徹底,否則我們的疑情當持續不斷才是。
後期的大乘佛教,偏倡『眾生皆有佛性』;甚至說『眾生本來清淨,只要直下承擔即可。』但若疑情未消,業障還在;能奢談什麼本來清淨?能瞎眼直下承擔什麼?事實上,在眾生皆有佛性的同時,也必是『眾生皆有無明』。否則既清淨本然,云何復有生死輪迴、業障煩惱呢?

於是乎,既為眾生皆有無明故,也為眾生皆有佛性故;才能於無明中,發起向道求覺的意願。所以單倡『眾生皆有佛性』太高調了;對很多眾生而言,只是望梅而止不了渴。如單斥『眾生皆有無明』亦太沈重了,以至禽獸不如。我倒願意以「眾生皆有疑情」,來激發眾等求覺向佛的道心。
既眾生皆有疑情,然為何我們又常不自覺有疑情呢?此非無疑情,而是未起現形爾!譬如初生嬰兒,因意識的作用還不伶俐;故還不能現起疑情。而待漸長大成人,尤其於青春期間,意識思惟的作用更迅捷,甚至觀念的結構正系統化時,便將有疑情現起。然而雖現起,卻非從無到有,而是從不現形到現形爾!人如過了青春期,疑情可能又隱匿而不現。此乃為:

一、逃避:很多人寧可用駝鳥的心態來逃避疑情。因為這可不是小問題呀!一旦被纏上了,就得沒完沒了;甚至整個生活步調都給弄亂了。很多本還覺得新鮮好玩的事物,一纏上疑情,便皆黯然失色。所以很多人寧可遠避一邊,而不敢正視它。

二、忙亂:很多人過了青春期後,便忙於成家立業。於是時間、心力早被剝奪殆盡,那得餘隙來清理這些問題。
其次,若疑情能不因逃避、忙亂而不現形;則在現形當中,又有求覺與不求覺的差異:

不求覺:有的人雖有疑情,但他想:「這不可能是我獨有的問題,我還是不急著自找苦吃;待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把辦法想出來,我再來坐享其成好了!」或者「反正不解決,也一樣有飯吃,有覺睡;我猴急個什麼?」於是為求覺之心甚弱,故向道之心亦萎。

求覺:反之,若疑情常起現形,且求覺之願又甚強,才能激發道心,奮勉不已。在高僧傳中,有很多高僧從小疑情就比他人濃烈。譬如憨山大師於七歲時,值叔父死,即切問:「死向何處去?」又嬸母生子時,亦緊緊追問:「此兒云何而入嬸母腹中?」於是為生死之疑情濃烈無比,故向道之心早如箭按弦上,非發不可。
前雖已謂:從疑情而激發道心,從疑情而抉擇法門。但疑情雖在,於第六識中卻常間斷。或雖能用聽聞的佛法解析疑情,卻只是思而非參。故即便能用法理疏融疑情,亦只解悟而非證悟─雖明其理而不能有切身的體驗。

次就修定而言,修定乃皆只將心安在當下的方法裡,而不去挑剔疑情;甚至即使有疑情現起,初也只將它當妄念處理而逕斷除之。除非到心已修得很定,或疑情不挑自起並且愈來愈濃烈,才改成參禪法門。也有的人一直修定,渾然不起疑情;直到被他人機鋒一挑,疑情頓起而直落「黑漆桶」中,才改參禪法門。所以修定最初似與參禪不相應,但修到後來卻也有助於疑情的現起、保任、擴張與突破。
禪宗常云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」。在《阿含經》中,我們常可見到佛於一次說法中,讓成百上千的道人得『法眼淨』。而法眼淨,即禪宗所謂的開悟也。以悟必從疑生,故這些道人在聽佛說法前必已久參疑情,故聞佛說法,才有開悟的可能。

我們都知:佛者,覺也。故離卻禪悟,即不成佛教。而悟必從疑生,故離卻疑情,亦不成佛教矣!而很多人卻無疑情即來學佛,且為參禪故,苦苦尋覓疑情。這也難怪佛教、禪法,不得不變質而衰落也。
這裡我們且以對「菩提心」的定義,來觀察佛教變質的情形:

我們皆知:菩提即覺悟之義,而覺悟乃從疑情而有。故為先有疑情而發菩提心,才向道修學。而非待學佛後,再來勸發菩提心;甚至把菩提心解釋為慈善利他之心,真是愈扯愈遠了。若菩提心真只是慈善利他之心,則但人天小福而已,何足以出世解脫?更何足以成為大乘的典範?
禪宗之強調疑情,並非新奇,因為疑情本是向道之初衷。故禪宗只是歸回原點而已!

或問曰:「既疑情與菩提心如此切要!怎在原始佛教中不見提倡?」

答云:「不提,不是沒有!反而是本自具有者(如何出世解脫?本是印度宗教共同的訴求。)故何煩再嘮叨。譬如盥洗之事,豈必父母每日再耳提面命呢?世間有很多事物,都是待將失落時,人們才知珍惜它的價值。故大乘一再重申菩提心,反而是在衰微之際,而非振奮之時。」

既疑情與菩提心,本是向道的前提;後來為何反失落了祂?
在釋迦牟尼佛初成佛道,初轉法輪時,肯來追隨薰修者,除必有濃烈的向道心外,且還需能以自己的善根、慧眼去抉擇真正的道法。因為佛初成道、初轉法輪、初建僧團時,祂的名聲必還不大。

爾後為追隨者愈來愈多,於是乎佛教的勢力乃日漸壯大。然勢力的增長,名聲的遠播,雖有助於佛教的弘化,有助於信眾的延攬。但大樹之下好乘涼,也將使來者的成份愈來愈複雜,道心愈來愈低落。

在《律典》中曾有這樣的問題:為何佛初建僧團時,律法未備而證果者多;爾後雖律法愈來愈周詳,而證果者卻遠不如初,豈律法有礙修證乎?答曰:非也,為佛初建僧團時,來跟隨者皆疑情濃烈、道心堅固。而待佛教行情看好後再來追隨者,卻是「盜心」堅固爾─因攀緣而起盜心。攀緣什麼呢?
  1. 神祕體驗:佛教,雖最初當只是為疑情而發心向道、而精進修行。然在修行的過程中,卻能相伴而有某些異乎世俗、超乎尋常的體驗。即以數息修定而言,初者身體的輕安,繼而氣脈的通暢;甚至心裡的空靈、幽靜,及某些的神通異能。

    雖以禪法而言,這些神祕經驗仍是六根門頭的妄想幻影。但若被炫染開來,也將使很多眾生捨本逐末,非為疑情而修學佛法,而是為迷惑於神祕經驗才來修學佛法。

  2. 他力的感應加持:佛教最初純以自力的修持為尚,而不奢談任何他力的法門。但因很多諸天、鬼神也都信受佛法,而成為佛教的謢法;於是乎很多感應與加持的故事,便在信眾間慢慢傳說開來。因而便又有一類眾生,但為他力的感應加持而來信受佛教。於是很多人對佛教的第一印象,就是燒香和拜拜。

  3. 廣度眾生的方便:很多人既已信受佛教,則不管是否真在修學上得力,卻都急於拉攏其他人也來信學。然他人卻無啥疑情?於是乎,便有「先以欲鉤之,後令入佛道」,便有「布施、愛語、利他、同事」之四攝法門。依我的看法,「先以欲鉤之」應解釋為:先以自己的欲,去鉤引他人的欲才是。至於能否令入佛道?那就隨他去吧!

  4. 從疑情變信願:於是在今天,當我們談到修學佛法時,卻只強調「信願」:既對佛法有信心,也對修學有意願。所謂「信解行證」四大綱領,信乃其首。至於疑情,早不知拋到那裡去了?
從以上,我們可說:若離疑情而發攀緣心、發有所得心,故來修學佛法者,皆是『盜心』。這『盜心』的稱號,不是我發明的;以在傳統的禪宗裡,多謂之「偷心」─偷心不死,悟境無由!我只是講得更淺顯、更直接而已!
如果我們更放眼今天的台灣佛教,既是山頭主義,又是企業經營,更且走群眾路線。扛著公司的商標,穿上山頭的制服;到處搖旗訥喊,喧嘩取寵。於是發盜心而入佛門者,豈非如過江之鯽!

在到處是非,到處污垢,到處豺狼虎豹,到處盲蟲羔羊中;他們的疑情卻只是:我如何鑽營求進,以獲更多?於是要跟這些人論參禪,簡直緣木求魚!

放眼今天的台灣佛教,我十分感嘆:眾生中不死於「名」下者,幾稀矣!在媒體的抄作下,佛教的名聲是愈來愈嚮亮已!學佛參禪已成今日最時麾的標誌。於是到處是慕『名』而入佛門者。此名,外包括名山、名師,內包括名份、名目。

在山頭主義的運作下,一座座名山巍巍聳立。在傳播工具的妙用中,也一個個名師出人頭地。於是慕名而至者,如蜂擁至。至者何為?亦為「慕名」而已。在佛教的教理中,雖再三強調「三輪體空」;但在現實裡,卻比什麼都俗氣。君不見大謢法、名譽董事、勸幕委員、會長、組長、菩薩、師兄、師姊等的名號到處招搖。說直接一點,評一個道場的道風如何?我們且不必聽他講經說法,單看他掛上的「名目」有多少,便比什麼都清楚矣!
佛教何以能稱為「內明」者?從內而覺明也,而覺明必因參禪而生。故離卻疑情,即不成佛教,亦不成內明。既把佛法當學問研究,非內明;亦把菩薩當偶像崇拜,非內明。而外道者,用攀緣心、用有所得心故來修學。故今日的佛教似比從前大為興盛,也大為體面;但與之外道,只五十步與一百步之隔爾!於是乎,為無疑情故;不得不把『菩提心』解釋為『樂善好施、廣度眾生』之心─不打自招,正不出「盜心」之本質也!若樂善好施、廣度眾生之心,即是菩提心;則外道亦有。豈有那個教派而不期望自己的信眾愈來愈多?而欲招攬信眾者,除樂善好施外豈有其它更方便的途徑?所以我認為將菩提心,詮解為『樂善好施、廣度眾生』之心;不只是「三世佛冤」,並且是「千古罪人」,然很多的祖師大德卻猶此說?!
以上我之所以不惜訶經罵祖者,不是為欲標新立異以喧嘩取寵;而是切切地希望佛教能歸回原點。而原點者,即是:

世尊既初發何心而出家學道,吾等亦發此心而向道修學!所謂「學佛」者,須從初心學起;否則因若不正,果必迂曲。末世佛教的法門雖愈開演愈多,卻都只離原點愈來愈遠。

而原點者,即是疑情也。故誰是明師?誰有道心?但看他疑情在不在?
幾次來,再三提到「欲開悟,必使氣先攝入中脈;而欲使氣攝入中脈,唯用參禪法門。至於參禪法門,乃以疑情為前提。」於是乎從疑情而發菩提心,從菩提心而親近善知識、而修習善法。最後疑情終能統合清淨的佛法種子與宿世的善根,而結晶成頓悟也。

佛教的修學,本就是如此單純而已!但可嘆的是很多人在佛教的圈內打轉了半輩子,卻連邊都沾不到!

幾次來所說,關於參禪法門者,現且告一個段落。以下我們將另闢個主題:如何調理呼吸與氣脈?因為身若不調,心則難定;心若難定,云何參禪?故待身心調理好,再回頭談「參禪的時機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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